我的已过世的祖父,在我们故乡的那个小山村,算得上是一个知识分子了,他所看的《封神榜》、《小五义》之类,村里的多数人是不大懂的,至于他自己读起来已经有点吃力的《东周列国志》,恕我不敬,对于我这个历史专业的教师来说,显然是属于“小儿科”的,但在老爷子那里,这就是了不得的学问了。前些年寒暑假回到故乡,坐在默默的大理河畔,听祖父和村里的七老八少聊天,从周幽王到武则天,把宋朝的事情安排到汉代,一下子又扯到前街后巷的现实之中,我绝不纠正他们在朝代顺序上的失误,也丝毫不因为自己能够说清朝代顺序而轻视他们。因为我深知,对于整天在黄土中劳作的他们来说,三千年以前和三百年以前,甚至和三十年以前是没有多大区别的,他们的职业(要说种地也算职业的话)决定了他们不必要也不可能把历史弄得清清楚楚,我之所以清楚,并不是我比他们高明多少,而是我的职业缘故。作为教师,写两篇文章,就同他们多从地里收回了两口袋土豆的性质是一样的,如果你的文章还有点水平,就好像他们的土豆卖了个好价钱。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,属于生活的理性,而不属于思辨的理性。
我故乡的亲戚家人,多数是踏踏实实的庄稼人,也有少量在小县城的干部。他们基本上都信神。至于所信的是什么神,那是五花八门,什么都有的,包括山神、城隍、青龙、土地、河神、菩萨、佛爷、真武道君等等。但他们是很虔诚的。村人告诉我,我爷爷的爷爷就是个画匠,沿着大理河川(无定河的一条支流)上下庙宇的神像,都是他老先生画的,言语里不乏崇敬的口气。记得八十年代有一次,我到一个住得很偏僻的亲戚家里去,他们对我这个城里来的亲戚奉若贵宾,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,闲谈中对我说,他们村外庙里的神仙非常灵验,劝我去抽个签。虽然我不信神,但却抹不开脸面,生怕冷落了主人的一片盛情,就随着他们去了。路上,我问亲戚是什么神,回答是他也说不清楚,好像是菩萨,或许是龙王,去了就知道了。去了一看,才知道是两座很小的庙连在一起,一座是青龙庙(门楣上有青龙庙的字样,不过因年久模糊,不仔细观察看不出来),却供奉着关公的塑像;另一座是菩萨庙,确实供奉着观音。主持是亲戚村里的本家。抽了个签,是上中签,签文是唐诗中的两句(具体是哪两句记不得了)。主持完全按照签文的字面意思给我解释了一通,无非是前程光明、小有磨难之类。我问主持知不知道这签文的来历。他告诉我,这签是上代流传下来的,“文革”中幸亏藏得严实才保存了下来,可能是上代的某个能人写的罢。在他们看来,签文是一千年前写的还是五十年前写的无关紧要,只要你虔诚,签文就是灵验的。
《读书》2000年第7期上释然先生的有一篇文章《前人之事,后人之师》,说的是陕西米脂黑龙潭的抽签,以学者的眼光分析了抽签过程及其意义。恰好我的故乡离文中的黑龙潭不算太远,所以对该文所叙有点兴趣。早在80年代,我就听故乡不少人对我说,黑龙潭极为灵验,比白云山的香火还盛(白云山为道观,在佳县,与黑龙潭所在的米脂县相邻,相传毛泽东在沙家店战役前曾在这里抽了一签),但自己当时也没有在意。现在仔细看了释然先生的文章,从“言说”、“抽签”到“解签”的程序来看,与其他地方的抽签没有多少差异。所不同的地方是黑龙潭的签文和签簿,均采自历史。而其他地方的签文,则经史子集、神话传说都有。每一地的签文,有本于史实的,也有本于文学的或佛教故事的,更多的是混杂的,如以唐诗为主但夹杂有明清诗词,或以《三国》故事为主又夹杂《杨家将》、《说岳》故事的,等等。签文都比较短,或四字,或五字,或七字,但同一地方的签文字数一般相同。签文常常附隐语式的一首诗或顺口溜。由于绝大多数普通百姓都不了解签文的本义,甚至连主持人也不清楚,所以就要有签簿作浅显明白的解释。解签者能否知道签文的“微言大义”是很有点疑问的,所以也就离不开签簿。签文和签簿通常多年流传,主持人并不一定知道其来历,只是把它当作现实教科书来看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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