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人李亢《独异志》记载,曹魏任城王曹彰,为人风流倜傥,一次见到一匹骏马,喜爱异常,立刻想把它弄到手,但马主人不肯割爱。曹彰志在必得,他对马主人说:“我有几位非常漂亮的妾,任你在其中挑选一位,与你交换。”马主人觉得自己的马能换来一位漂亮女人,物有所值,就答应了曹彰的要求,爱妾换马于是成交。曹彰得到马后,把它取名为“白鹘”,后来因为打猎需要,曹彰把它献给了自己的哥哥文帝曹丕。
在中国古代,妻和妾都是男人的附属物,承担传宗接代的任务。但两者有很大的不同,妻通常需要明媒正娶,遵父母之命,讲门当户对,休弃也并不那么容易,而妾则没有那么多规矩,可以随意买卖,还可以用来交换其他物品,如曹彰的妾就被他用来换了马。妾的身份又具有很大的模糊性,与婢女、丫环以及大户人家蓄养的歌妓区别不甚分明。一般的理解,妾应该指男人正妻之外的配偶,但实际情形却并非如此,如侍妾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妾。侍妾或侍婢又叫侍儿,它通常指的是陪伴照顾男主人,为男主人提供生活、读书、娱乐等等乃至性服务的年轻女子,它的身份比一般意义上的妾更低一等,但由于其年轻漂亮,能博得男主人欢心,所以又常常受男主人宠爱。当然,这种宠爱,来自侍妾的“色艺”,或者还有她们的伶俐乖巧。然而当男主人认为有必要的时候,她们又常常被当作等价物出手于人。
历史上以爱妾换马的,并非曹彰一人,唐人陈翰在《异闻录》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。唐文宗开成初年,一位叫鲍生的酒徒,家庭富有,养了很多歌妓。一次他带着一群歌妓外出游历,栖息于历阳道上的定山寺水阁,正好遇到下第东归的表弟韦生,鲍生置酒招待。吃饱喝足后,鲍对韦说,听说你前段时间曾去塞外,不知有没有带几匹好马来。韦生说,我在春初的时候去塞外,自~坊经乌延,抵达平夏,到灵盐后返回,趁机在那里买了几匹好马。这几匹马形态各异,神采奕奕,现在我就把它们带在身边。鲍生听了十分高兴,随即命人点上蜡烛到马棚去观赏。看了之后,觉得这几匹马比韦生的夸赞还要好。韦生见鲍生对这些马馋涎欲滴,就对他说,如果能以身边漂亮的歌妓来换,这里的马就任你挑选。鲍生听了兴奋异常,立刻命随从把身边那位最漂亮的歌妓带来。歌妓到来后为韦生献上了一曲。见了这位歌妓的容貌又听了她献上的歌,韦生十分中意,当场命侍从牵来一匹汗血马紫叱拨和鲍生交换。故事后面的情节,虚幻怪异,使人看后弄不清这个故事是凭空虚构,还是以事实为本的演绎,唯一可以相信的是,这类事情的发生,在当时极为平常。
侍妾或者说侍婢虽然是人,但在主人看来不过是一种“活”家产而已,因此可以被随意地与人交换其他物品,这在当时并不是不道德甚至不人道的行为,反而常常被当作官宦文士的风流韵事为人津津乐道。
明人冯梦龙《情史类略》有这样一则记载:苏轼身边有一位叫春娘的侍婢。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,临行时一位姓蒋的运使为他饯行。酒席上,苏轼让春娘劝酒。蒋运使问苏轼,春娘是不是和他一道走,苏轼说她想回娘家。蒋运使说:“苏公到黄州任职,路途遥远,一定需要马,我愿意用一匹白马来换取春娘,不知你是不是愿意?”苏轼说可以。蒋运使听了很高兴,随即口占一诗:“不惜霜毛雨雪蹄,等闲分付赎蛾眉。虽无金勒嘶明月,却有佳人捧玉卮。”苏轼也趁兴作了一首答诗:“春娘此去太匆匆,不敢啼叹懊恨中。只为山行多险阻,故将红粉换追风。”春娘听了两人的吟咏,心中极为不快,上前对两人施礼说:“齐国贤相晏婴劝谏齐景公,不要因为折损一匹良马杀害厩吏,孔子得知家中马厩着火后,没有问马是死是活,而只问人有没有受伤,两位贤人都贵人贱畜。今天学士要将我换马,岂不是贵畜贱人?”说完口占一绝坚辞拒绝:“为人莫作妇人身,百年苦乐由他人。今日始知人贱畜,此生苟活怨谁嗔。”念完诗后走下台阶,在一棵槐树上撞死了。苏轼震惊之余深感惋惜。春娘的这首诗后来收入明人钟惺编撰的《名媛诗归》卷十八中,题作《辞谢苏公口号》。钟惺评这首诗的第一句说:“‘莫作妇人’,怨恨特甚。”评第二句说:“凄苦语,说尽一世。”评第四句说:“‘苟活’二字,不平之至。”
这则故事是真是假无法考证,从苏轼一贯的为人行事看,他这样做也许并无恶意,或者还是在为春娘找一条出路,至少他是被动的,不是出于本意,只是顺水推舟而已。但不曾想这位侍婢竟如此刚烈,容不得蒋、苏两人以这种方式来摆布自己的人生。
以妾换马这类事历史上多有发生,这从历代诗人词客常有这方面作品可以看出。其实,换马不过是妾的“用途”之一,她们还可以用来与人交换其他珍贵之物。
据清人吴翌凤《逊志堂杂钞》记载,明嘉靖年间,松江华亭有一位叫朱大韶的人,爱好藏书,尤其喜好宋版书。有一次他在寻访中得知吴门老家有人藏有一套东晋袁宏所著宋版《后汉纪》,这套书有陆游、刘辰翁、谢枋得三位先生的亲笔评注,包装精美考究。朱大韶极想得到这部书,但送去金银钱财之类都遭到拒绝,最后在与书主人商量后,朱将家中一位聪慧漂亮的侍婢与他作了交换。这位婢女是一位颇有才学的人,朱大韶心中虽然不舍,但除此没有别的办法,鱼与熊掌不可得兼。婢女临行在壁上题了一首诗:“无端割爱出深闺,犹胜前人换马时。他日相逢莫惆怅,春风吹尽道旁枝。”诗告诉主人,将自己用来换书胜过前人换马,算得上是一件雅事,希望以后相逢之时不要懊悔。朱大韶见诗后,深感自己有愧于这位达理重义的侍婢,懊丧不已,不久就撒手西归了。王大隆先生《藏书纪事诗?补正》的一则材料说,朱大韶曾收得宋椠本《金石录》十卷,为使这部书更臻完美,他让家中一位侍妾将作者夫人李清照的跋语抄在后面。这位侍妾工于楷书,精美绝伦。不知这位工书的侍妾与他用来交换《后汉纪》的那位是一人还是二人?如果是同一人,那就无怪乎朱大韶会懊丧得难以释怀,以至于抑郁成疾了。毕竟人总是有情的,更何况这位侍妾还是自己藏书难得的好帮手。
与“赔了夫人又折兵”的朱大韶不同,清人陈崇本的遭际是另一种情况。陈崇本是乾隆四十年(1775年)进士,出身于河南的名门望族。他工书画,善考订,又喜欢收藏。据清人法式善《梧门诗话》记载,有一次他见到友人张埙家藏有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的《香光诗卷》真迹,钦羡不已,想用家中最漂亮的小鬟伴云和他交换,不想遭张埙拒绝。张还因此写了一首诗:“簪花妙格十三行,桃叶桃根漫较量。不使法书离|箧,免教精婢出兰房。图来省事都缘懒,老去闲情不甚忙。燕燕莺莺随放过,药炉经卷共绳床。”诗中的“簪花妙格十三行”指的是《香光诗卷》;桃叶、桃根是姊妹俩,同为东晋书法家王献之的小妾,这里借指伴云。诗的大意是,伴云虽然漂亮,但终究不可与《香光诗卷》等量齐观,况且我已年老,既懒散也没有兴致再去逗弄莺莺燕燕,因此还是各自收藏好自己的心爱之物为宜。张埙借故拒绝陈崇本的要求,是因为《香光诗卷》实在让人不忍割舍,对美丽可人的伴云,张埙在心里还是有所眷恋的。证据是这件事发生后,他曾有忆念伴云之作,可见要不是董其昌的真迹实在珍贵,他或许不会拒绝这桩交易。 美妾不仅可以用来换书换画,还可以用来换花。唐代诗人张籍,诗写得好,风流倜傥,特别爱好奇花异草,人称花淫。据明人陈诗教《花里活》记载,一次他到一个贵侯家去,见贵侯家中一株山茶花长得十分漂亮。如盎般盛开的花朵,引发了他想把这株山茶花移栽到自家庭院中的念头。名花易主,谈何容易,在想了许多办法都不可行的情况下,他想到了自己的爱姬柳叶,于是忍痛割爱,将柳叶与这株山茶花作了交换。
侍妾或者婢女不仅可以和人进行直接交换,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和人进行“间接”交换。据今人刘江《印人轶事》记载,晚清印刻名家黄士陵,年轻时因生活所迫,有一段时间曾寓居于广州他的学生李茗柯家中,一边为李茗柯兄弟传授印刻技艺,一边鬻印卖字画。黄士陵收藏有一面东汉大铜镜,镜纽上有“宜子孙”三字,镜背有铭文两圈,还有“李氏作镜”等字样。由于喜爱,黄士陵时不时将铜镜取出来摩挲观赏一番。一天,这面铜镜为李茗柯父亲所见,李父玩赏之后,赞叹不已,觉得这面铜镜不仅铭文多,制作精美,而且还有“李氏作镜”字样,非常适合像自己这样的李姓人家收藏。这位好古的风雅之士请求黄士陵转让,但为黄婉拒。李父直接求让不成,改用曲线相求。他派了一位聪明美丽又淑静贤惠的婢女,每日给黄送茶送饭,殷勤相待,曲意逢迎。日子一长,客中寂寞的黄士陵终于没能抵挡住美色的诱惑,与这位婢女产生了难舍之情。于是就请人说媒,由于拿不出像样的聘礼,又知道李父十分喜爱自己的铜镜,最终不得不将这面铜镜当作聘礼送给了李父。
用来交换的侍妾与婢女虽然身份下贱,但若色艺俱佳,却与金银珠宝具有同样的魔力,或者竟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毕竟活色生香的美女,拒绝的人不多。
宋人周《清波别志》记载了这样一件事:辛弃疾在江西任上的时候,一次妻子生病,请来一位医生号脉诊治。大概是为了让医者拿出看家本领来,辛弃疾指着在一旁侍候的吹笛婢女整整对医者说:“如果你能治好老妻的病,就把这位婢女赠送给你。”这一招果然灵验,经这位医者治疗,辛弃疾妻子的病不几天就好了。辛弃疾爽快地将整整送给了这位医者。临行之时,整整口占《好事近》词一阕:“医者索酬劳,那得许多钱物。只有一个整整,也盒盘盛得。下官歌舞转凄惶,剩得几枝笛。觑着这般火色,告妈妈将息。”从整整这首词看,说赠送是不恰当的,她其实是被主人当作酬金送给医者的。不过这位吹笛婢倒也豁达大度得很,并没有像苏轼的侍婢春娘那样寻死觅活,被主人当作酬金送了人,还不忘临走时安慰主人几句。
侍妾或者婢女不仅可以用来与人交换,还可以用来作赌注。据宋人郑文宝《南唐近事》记载,五代时吴国大臣严续有一名歌姬,给事中唐镐有一条通天犀带,这歌姬与犀带被当时人看作是稀世之物。严、唐两人都艳羡对方的宝贝,但一时又想不出能据为己有的好办法。一天雨夜,严续在府中搞了一个名为“呼卢”的赌博游戏,其时唐镐也在场参与。严借机对唐说,愿将自己的歌姬与唐的犀带作为赌注,博上一把,谁胜两样宝贝就归谁所有。唐大概是慑于严的权势,或者也眼馋那位歌姬抱有一种侥幸心理,同意了严的提议。于是严续让人带来了歌姬,唐镐则解下身上的犀带,放在一处。游戏开始,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,紧紧盯着赌桌上转动的骰子。结果唐镐获胜。胜利了的唐镐为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酒,又让歌姬唱了一曲,与严告别。吃完喝足,唐镐拉上歌姬心满意足地走了,严续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歌姬为他人所有,只好自认倒霉。
“为人莫作妇人身,百年苦乐由他人”,苏轼侍婢春娘的这两句诗,可以看作是这些侍妾和婢女们发出的对命运的感叹。面对诸如此类人生遭际,她们或可以生命相抗争,但毕竟代价过于沉重,也不会有任何结果,舍此,她们所能选择的,大概只有忍声吞气或者强颜欢笑来承受这种世道人生的不平。官宦名士“爱妾换马”之类的风流韵事,若置身局外,则大有“动听”之处,若设身事中,则能够看到被社会制度和伦理纲常扭曲了的人性,以及由这样的人性造成的侍妾与婢女们人格被剥夺、情感被蹂躏的种种罪过。